自本世纪初,沙坡尾就开始进入厦门市更新改造的视野,彼时还称之为“旧城改造”,成功大道的建设被认为是“最大的建设工程”。2012年,《沙坡尾海洋文化创意港行动规划》提出了在空间基本不变的基础上的更新方略,沙坡尾自此进入了“微改造”的轨道。如今,城市更新的思路日臻成熟,沙坡尾仍然在其发展轨道上艰难探索。此系列文章,就是在存量更新背景下,重新从宏观区域及产业、深层在地文化、更新路径等几个角度,对沙坡尾的再一次审视和讨论,期冀将沙坡尾的发展拉回城市更新的系统化维度。

 

 

被从区域剥离的沙坡尾

本期作者
崔国

△这样的场景几乎每天都在沙坡尾上演。一楼民宅都被改造成店面,而新的店面又会快速替换旧店。这些改造,首先是基于对租金有可观的预期,其次还因为旧宅房主大多年事已高,需要将房产继承给子孙并受其赡养,这也是产权进一步复杂的动因之一。图为2016年民族路上一处民宅正在清理改造,现为古着店。其左侧二楼的老妇也在2018年迁居与子女同住,腾挪出的旧房也将被改造为商用。摄影:崔国

 

 

 

规划历程梳理

 

○2004

《厦门市厦港片区城市设计》,厦门市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简称厦门城规院),系厦港片区改造规划国际方案竞赛中标(原厦门规划局组织),并获2005年度住建部二等奖、福建省住建厅一等奖。提出“一心两带三片”的规划布局结构,“一心”指沙坡尾文化休闲中心,拟发展文化交流、艺术创作和休闲商业功能,建成后将成为市级文化艺术交流中心和休闲式旅游节点。

 

2005

《厦门沙坡尾艺术港规划设计》,厦门城规院等;《厦门港一期开发规划》,厦门城规院、香港建运设计;《厦港一期修建性详细规划》,厦门城规院;延续2004年度城市设计思路。

 

2008

《厦门市紫线控制专项规划》将“厦大—南普陀寺—南华新村—沙坡尾避风坞”划定为全市4处历史风貌街区之一。与中山路、集美学村、鼓浪屿齐名,并提出了强制性保护要求。

“沙坡尾”(实为避风坞)传播最广的形象视角。左下方的街巷是真正的“沙坡尾”路。靠近水岸的院落原为星鲨药业属地,现属厦门市土地开发总公司(简称“土总”)所有,出借开辟为“送王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展厅。摄影:崔国

 

 

 

沙坡尾是一个漩涡。与此地相关的海量信息和人际关系蕴藏其中,被它吸纳,也逐渐流散在世界的角角落落。当你一旦要了解这一区域的时候,它们就会像海鸟一样,兀自朝着你的方向直冲过来。对于这一点,想必所有了解过沙坡尾的人都不可置否。在做有关沙坡尾的前期研究之时,一些平素看似对此不会有交集的人,都猛地从自己的信息、人际“锦囊”里抛出一个个鲜活的人或故事……这是大众认知之中碎片式的沙坡尾。

 

 

 

一种视觉的焦点

 

沙坡尾早已成为众人视觉的焦点,这成为架在沙坡尾命运上的双刃剑。

 

公众对沙坡尾广泛关注的焦点,始于2015年一个众所周知又略带敏感的话题——退渔。不过政府层面对这个区域的焦点,则早在本世纪初就已经建立。多轮有关沙坡尾地区的城市开发规划方案和讨论,都远早于2015年。如果将这种来自政府的“注视”,放在本世纪初我国城市化、房地产增量发展快速推进大潮的背景下,城市旧区多采用推到重来的方式,那么沙坡尾所在的厦港地区,自古以来就处于厦门核心区位(实际上也是民国以后),被“注视”是一种必然,也就一定逃不过被建设成为摩天大楼、新CBD的命运。从这个脉络而言,无论是原先规划建设厦门版的渔人码头,还是建设厦门最高的摩天大楼,在那个时代都显得十分“顺理成章”。倘若这一切最终得以实现,那么今天所谓的批评、争议、纠结,都将被埋在历史的角落里。好在这些原有的规划都没能实现,这也得益于公众对这里的“注视”。

 

 

 

有关沙坡尾避风坞的规划方案(部分)

△左:体改造方案

北京王府井集团提出。主体商场+配套公寓。取意财源广进、万事亨通,形似古代元宝造型。此方案将整个沙坡尾拆除、避风坞填满,整体新建。

△中:部改造方案,《厦门港片区城市设计》

2004年由厦门规划院提出,其中将避风坞在内的整个厦港片区的道路格局、建筑进行了全盘重建。

△右:本保留方案,《沙坡尾海洋文化创意港行动规划》

2012年由国源文化提出。以“海洋文化创意概念的产业园区+创意社区”为主要功能。获2014年全国优秀城市规划设计一等奖。

 

 

 

紧接着这种注视就开始在沙坡尾继续发酵,演变成了对地方发展轨迹的进一步干预。一说,沙坡尾地区无论是被拆掉变成摩天大楼商务区,还是被“精致化”变为上海新天地的翻版,又或者保持原来避风坞、社区的杂乱旧貌……或许都好过今天因为太多人的“注视”而无法辨识的“自我”。因为没有一个被公认的主导方,每个人来到这里都可以唏嘘一番,接着按照自己的理解来影响它,改造它。沙坡尾的形象在大众心目中的样子变得模糊,不是原来的发展轨迹,也没有走上集体认同的新轨迹。在这个过程中,政府、街道、地产企业、文人学者、居民作为直接干预方当然负有责任,但媒体、商家,乃至游客、旅拍者也同样不是无辜者,正是因为后者的“注视”,才给了前者超越常规的预期,反过来又通过空间、租金反作用于后者,循环往复,因果相生。

 

2009

《厦港二期总平咨询规划》,厦门城规院等。

 

2010

4月,厦门市政协十一届四次会议第20102012号提案《关于厦港避风坞建设渔人码头的对策》,建议将厦港的核心——避风坞片区建设成以文化交流、旅游购物、休闲娱乐为主要功能,兼有办公、居住、旅馆功能的“渔人码头”。

 

2013

《厦港沙坡尾特色街区项目策划》

 

2015

《厦港历史文化街区保护规划》,提出了总体保护思路,划定了历史文化街区范围,制定了保护措施,从街巷、建筑风貌和历史环境等多方面提出了具体的整治目标、策略及分期实施计划。整体发展功能以保护和展现历史价值、传承历史文化为核心,发展集生活居住、文化旅游、文创休闲、特色商业等混合功能的历史文化休闲街区。

 

2015

沙坡尾规划,天津规划院。提出更新沿街业态,形成4-3-3格局:导入40%,置换低端业态,导入小型新兴产业,如手工精酿啤酒、原创设计潮服、西点咖啡美食等个性文艺小店;更新30%,带动区域内渔业等特色产业更新;保有30%,保留传统生活服务化,同时辅导、优化其功能。

 

2016

《沙坡尾避风坞规划设计方案》(未确定发布)

 

 

 

区域的视角

 

重新审视沙坡尾,首先要跳出沙坡尾。将沙坡尾放在更大的城市空间尺度里,也放在厦门产业迭代的脉络中,方能理解它的今貌和未来。

△北望蜂巢山路全貌。蜂巢山路为建国后新开辟的道路[2]。摄影:崔国

 

 

 

空间上,被广为传播的“沙坡尾”名称实际上只是避风坞一条街的名字,不过如今已更多的变成对环避风坞区域的代称。人们的日常讨论里,将避风坞、大学路、民族路、沙坡尾,以及蜂巢山路构成的区域,笼统地以“沙坡尾”代指。这种名称的指代具有明显的传播优势,然而也带来了显著的负面性。例如,过多的关注以避风坞为核心的区域,以致谈及沙坡尾的改造发展,便自然而然联想到避风坞沿岸的商业街,而较少联想到蜂巢山路、配料馆巷、大埔头巷、顶澳仔等区域的协同发展。早已有一定名气的“猫街”距离避风坞也不过300米的直线距离,但也鲜少出现在有关沙坡尾的发展规划之中。沙坡尾处在事实上的“单打独斗”状态,也在规划、实践者的心目中将其从更大的区域环境中抽离出来。

 

这一区域真正的名字是厦港街道,或称厦港片区,除避风坞一带隶属沙坡尾社区,还包含了蜂巢山路、思明南路等地带,总共七个社区,是一个彼此关联紧密的区域。从这个层面而言,对沙坡尾的讨论,即便使用最小的单元,也应包含蜂巢山社区和沙坡尾社区两个社区的范围。这是沙坡尾议题可以被讨论和实践的关键基础,牵一发而动全身。脱离了这个区域尺度来谈沙坡尾的保护、改造、更新,都是不负责任、片面和孤立的。

厦门思明区各街道管辖范围分布。图片来源/厦门市政府官网

 

 

产业上,沙坡尾还与整个厦门的社会、经济,特别是旅游产业的转移、迭代休戚相关。自建国以来,厦门城市总体定位都将旅游功能贯穿始终,且愈发重要。20世纪50年代,厦门始被定位为“港口、工业、休疗养和国防城市”;80年代,聚焦为“社会主义海港风景城市和经济特区”;至90年代,上升为“经济特区、东南沿海重要的中心城市、港口及风景旅游城市”,并延续至今。产业数字上也表现得非常抢眼。根据厦门政府公报,2017年,厦门全年GDP为4351亿元。这其中,旅游总收入为1168.52亿元,接待游客7830.52万人次,占厦门国民经济收入总量的四分之一以上,达26.8%。截止发稿,根据最新政府工作报告,2018年的这一数字继续攀升,旅游接待人数达8900万人次,实现总收入1660亿元,占全年GDP4791.4亿元中的34.6%。可见,旅游业增长速度远高于其他产业,且占比大,对厦门经济的重要程度或超过东南沿海任何其它同等级城市。与如此高的产业比重不相匹配的是旅游资源的数量、类型及分布。采访中余龙发转述:今天的厦门被一部分人称为“四不像”——例如,不像商业城市,城市能级过小,无法形成更具辐射力的商业氛围;甚至也不像真正高水准的旅游城市,因其旅游资源并不算丰富。这完全在大众的认知之外,但查询数据情况却一定程度上证实了这种评价。

厦门旅游景区一览,根据中国中央政府官网、厦门市旅游发展委员会官网整理[3],统计截止2019年1月。

 

 

截至2018年末,厦门拥有的国家5A级景区1处,4A级景区11处。相较之下,旅游接待人数和产值远不及厦门的宁德(2018年全年接待游客 3252.91万人次,旅游总收入 343.98亿元),反而拥有福建9家5A景区中的2席,分别为太姥山、白水洋鸳鸯溪景区;4A级景区方面,福州拥有多达14家4A景区[4],而厦门仅有11家。也难怪坊间偶有戏称,到厦门旅游就是“看一块石头一座庙”——日光岩、南普陀寺。

 

从具体的旅游资源类型上看,厦门的A级景区,几乎从不成为到访到访厦门游客的旅游目的地,与之相反,人们广为熟知的厦门旅游文化符号——南普陀、厦大、曾厝垵、中山路,以及海洋文化、宗教文化等,也鲜有获得来自国家的优质旅游资源认可,如极少被评定为A级景区。进一步回溯1935年出版的《厦门名胜摄影大观》,其中将厦门文人雅士们初春踏青、暮秋望远、坐禅赏月、登高吟咏的风景名胜,总结为“大八景”、“小八景”、“景外景”,为人熟知的云顶观日、鸿山织雨、筼筜渔火被包其中。如今,除云顶观日以外,其它大多连同海中的白海豚一样淡失。

城市对厦大大肆推广,却并不负有校园内的安全、保洁等管理服务职责。如今,厦大实行让游客提前一天预约的方式才准入校,以限制人流。甚至还催生了“黄牛”以带游客当天入校谋利。图为2015年厦大实行预约制之前,校园一处广场上游人如织。

摄影:崔国

 

 

厦门大学校方显然不会将自己的校园归为“旅游景区”,但城市中的各类旅游路线推广多数都将厦大校园作为游厦门必到的旅游目的地。百度地图则干脆直接将厦大校园作为当季赏花推荐目的地。图片来源:百度地图2019年3月截图

 

 

旅游接待人数和产值远不及厦门的宁德传统的景致和文化未被珍视和有效利用,而新的旅游要素又缺少在地根基,这是人们对厦门旅游产业偶有诟病的焦点。据蒋亦凡的观察,厦门旅游过多地集中在厦门岛西南一隅,游客达到厦门之后,有不少人没有真正明确的旅游去处和项目,而是被一种虚假的“浪漫”“文艺”“小情调”俘获,并在厦门岛西南一端的海岸线“漫无目的地游荡”。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既有鼓浪屿需提前一天预约以实现限流,以及轮渡码头迁离等管理原因;也包含官方、旅游渠道商、媒体、民间的共同强化。“浪漫”甚至替代其他一切文化积淀,成为厦门旅游的标志性符号、代名词,乃至被官方接受。如厦门规划局就曾于2016年制定了《浪漫岸线规划》,作为正式的空间规划指导文件发布[5]。受此影响,前往厦门旅游的人群年龄结构,明显偏年轻化。

厦门二十四景对比表,根据《厦门日报》2016年1月19日B12版城市副刊等内容整理。

 

 

称其为“虚假”,是因为这种让人们建立起初始旅游动机的文化符号,在本土文化语境下审视并不完全成立。所谓“浪漫”具有明显地台湾“移植”特征,表现为色彩、建筑审美、民宿、文创的一系列模仿化。这种对厦门文化气质的定义,并非一种原生的文化格调,反倒更像是基于一种无意识的集体想象,然而却非常符合国人对厦门这一区域的心理预设,两者相互加强以至于此。与此相对,厦门保存良好的且历史价值更高的古厝、海洋渔业、自然滩涂、东西方交融音乐、传统民俗等内容,本应具有更优质的旅游价值和引导作用,但从现有旅游资源的开发情况来看,尚没有被有效重视。

 

此般旅游资源及产业状态,直接导致厦门旅游产业在空间上的替代和转移。基本脉络是,起先为开发鼓浪屿旅游,岛上空置无主的别墅不断被引入旅游商业、民宿等业态。其后,随着旅游人数的饱和,以及申遗工作的推进,鼓浪屿逐步实行游客限流以及商家清退。无法被消化的商家和游客,恰好开始往岛外的曾厝垵、中山路分流。前者早先几年因一批厦大艺术家及从业者的租住,逐步发展成“艺术”村落。正是基于这种“分流”的视角,曾厝垵也被称为是一个“被人为造出来的景点”,因为在本质上,曾厝垵并无不可替代性的旅游资源。从初始起步到成熟,前后大致经历了十几年的营造,商家“驱逐”最初的艺术人和创业者的故事,同样在曾厝垵上演。因为“驱逐”,早先从鼓浪屿转战曾厝垵、中山路的商家,又继续找寻着下一处具有厦门特质又适合再续故事的地方。沙坡尾便在这个时机成为“第三代接棒人”。

 

曾厝垵内的“主街”上以各种类型的创意店铺为主,也算是一种对厦门巷弄消费场景的还原。图为2015年的曾厝垵。摄影:崔国

 

 

由此不难发现,沙坡尾的发展处在厦门城市旅游产业的大潮之中。寄希望于规避旅游在沙坡尾生根发芽的想法和行为,恐不能撼动这种产业趋势分毫。因此,如今真正值得也亟需被讨论的,或许不是应不应该让沙坡尾变得更加“旅游化”;而是应当采取何种措施,使沙坡尾避免广为人们诟病的旅游同质化、低质化。这或许正是大众真正关心的核心,即人们反对的并不是旅游业的进入,而是害怕在享受旅游带来的商业机遇的前提下,低质量的旅游发展使得区域不仅不能保持自我,又无法走向可喜的未来。

 

 

 

* 参考资料

[1]厦港街道关于区政协八届二次会议第20181013号提案办理情况的答复函,

http://www.siming.gov.cn/zfxxgkzl/gjdzfxxgk/xgjd/zfxxgkml/zcfg/201811/t20181113_216617.htm

[2] 《影像厦门——腾飞廿五载锦绣新厦门(1984-2009)》,厦门市国土资源与房产管理局。

[3] 厦门市旅游发展委员官网《厦门主要景区(点) 》。

http://travel.xm.gov.cn/hygl/qyml/lyjq/201701/t20170112_1513662.htm

[4] 福州市旅游发展委员会官网(福州旅游网)

http://lyj.fuzhou.gov.cn/zfxxgk/ajjqpd/yhpajjqml/201811/t20181119_2681099.htm

[5] 厦门市规划委员会,《我委邀请潘安顾问指导我委相关规划工作》,发布于2016年8月22日,内容为“8月16、17日我委邀请潘安顾问指导我委相关规划工作。会议审议了……《自行车道节点设计》、《浪漫岸线规划》……。

”http://gh.xm.gov.cn/dtxx/bwdt/201608/t20160822_1393929.htm

 

 

 

 

呼唤在地文化觉醒

沙坡尾的文化历史到底有多久?调查中,受访者不约而同地表达对沙坡尾历史渊源的描述和赞叹。不过从城市空间发展的历史而言,还有另外一番面貌。

《厦门指南》(陈佩真等编著,1931年)中,记录了厦港地区各条街巷的名称及居住的户数(街巷名称之后的数字为户数)。彼时厦港地区的居民已达千余户。图中标注了部分目前厦港地区仍可考的街巷。图片来源:《厦门指南》

 

 

沙坡尾,或者准确的说是避风坞,作为一个渔船停靠之地有着较长久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明末清初,沙坡头被作为军事配给要塞。有关郑成功、配料馆巷的故事被广为流传。但从城市的意义上讲,厦港地区的历史则开始于民国初期。1911年,厦门岛的城市区域尚局限在鼓浪屿和厦门岛西南轮渡码头一带。彼时只有此片区被称为市区。之后到民国期间,才逐渐向南扩展到厦港一带,将沙坡尾所在的地区包纳到建成区的概念范畴之中。建国后又逐渐兴建了更多的居住建筑。因此,从严格意义上讲,沙坡尾地区的城市空间历史肇始于民国时期,在此之前的历史时期,避风坞及附近区域主要以渔港和村落的形式存在。这并不是要抹杀沙坡尾的历史价值,而是强调两个不同的空间尺度概念。避风坞作为一个停泊渔港,必然承担了历史上渔业发展的自然环境基础,这是历史文化价值之一。此外,更加丰富的历史价值和文化的积淀,是人以及人们将风俗文化固化下来的陆上空间。因此将视野放大到陆地的时候,我们讨论的承载历史文化的区域就不仅仅是避风坞,而是包含避风坞在内的更大的区域——即前文提及的沙坡尾社区、蜂巢山社区。

 

老店中,亚粉小吃、芋包嫂、理发店……是居民的情感所系;而更加牵动“文人墨客”的则是“新店”,Juicy、一茶等成为这其中的幸存者。摄影:崔国

 

 

除了本土文化,外来潮流文化在厦门也拥有肥沃的土壤。2018年末的最后几天,厦门本土牛仔品牌JWKDENIM门店在艺术西区开业,一时成为厦门本土新媒体的热议话题。潮流文化,又或者坊间号称的小资文化,在厦门的通行程度可能比国内任何一个其他城市都更加被接纳。也难怪王绍森直言:厦门人的唯一终极目标就是追求“小资”。

 

 

 

 

 

是情怀而是众规共建

 

Matthew Bourne拍摄的视频,记录了当时在避风坞看到的船居、儿童、街巷。图片来源:Matthew Bourne

 

 

如今对沙坡尾文化的表述中,海洋文化、渔业文化被上升到一种至高无上的层面。但不可否认的是,这种建基于传统产业的文化遗存,在目前的历史洪流中,似乎总是难以建立一种两全的方法,既能活态保留文化,同时又能获得经济、社会上的正向收益。假文化之名,将一部分人固化在原有的生活轨迹和生存方式里;或者反向的同化行径,已经不止一次遭到来自社会人文科学的质疑。似乎当前仍难以取得一种平衡。但可以确信的是,一段来自音乐人Matthew Bourne摄制于2012年3月的视频,记录了当时极为真实的状态。船居的人直接在避风坞的水沟中洗手,而距他仅1米远的斜背后就是生活污水管道的出口;几个小学生在码头的浮漂上跳跃玩耍,用现代城市人的眼光来看,他们几乎没有任何安全措施,而浮漂之下就是不知深浅的泥泞滩涂……Matthew用了一种西方的近乎猎奇式的视角,将他到此目睹的一切记录了下来。我们现在无从得知当初他看到这一切的时候作何感受,姑且臆测就是:此般恶劣的居住环境也能存留人口?!

 

厦港金新街早在民国时期就已存在,照片上显示了彼时金新街福海宫前的旷地及街道上的儿童、摊贩、宠物共处的场景。照片右侧应为一处公共的祭祀亭楼。图片来源:《厦门老照片》

 

 

除此以外,沙坡尾还有两种历史文化元素(如果可以称之为“文化”的话)至今仍然留存却未被重视——城市肌理、传统商户。厦港街道工作人员提到,在被逐渐旅游化以前,厦港地区的“正面”是思明南路以及被称为“山顶人”所在的区域,而避风坞是城市的“背面”。厦大建筑学院王绍森院长也强调,沙坡尾地区的历史文化,凝结于空间上最精华的部分,正是现在被忽视的配料馆巷等一系列街巷构成的城市空间肌理,而不只是或者并非是某一栋单体建筑。在历史上,这个区域的建筑多由居民自发建造,并无良好的建设和规划,即便是看上去整齐的骑楼也是上世纪80年代统一整修完成的。2003年,大学路、民族路还因举办国际马拉松赛,进行过一次较大规模的房屋立面整治装饰。所谓建筑的原真性,或许早已不复存在。饱含价值的,恰恰是主街之外的街巷肌理,蕴含了世代居民的历史人文和生活方式。配料馆巷正是往返台湾驻守军队配给粮草的所在地;宛如羊肠般的街巷里,是所有的公共空间、商业服务供给的场所,而非如今人们所认为的“主街”上。

1931年出版的《厦门指南》中记录了当时厦门的各类行当店铺,其中鲜鱼几乎全部集中于鱼行口(今成功大道西侧鱼行口街)。图片来源:《厦门指南》

 

 

至于传统商户,在店铺更迭异常快速的沙坡尾,经营亏损但赚取铺面转手费成为一种常态。“老店”愈发成为当地居民寻找记忆归属和身份认同的一种物质空间基础。沙坡尾的商户快速更迭直接原因是租金的高企,不过需要正视的是,这恰好说明了当前相当一部分商户仍然凭着一腔热血,经营着“有情怀”的商品。一旦经营不善,就归咎于房东的逐利、审美的没落,而没有意识到,如今的商业经营,已经是一门十分专业且需持续精进的技能,再也不是那个仅凭着个人爱好或一技之长就足以存续的时代。

巷弄不仅是交通的通道,还被赋予了一种社区化的、熟人的、安全的空间定义。即便是外来的摊贩也必须融入当地的社群体系,这种融入建构了商品交往以外的诚信、社交等多重功能。图为民国时期厦门的一处巷弄。如今这种在小巷子里坐地摆摊的方式,在沙坡尾曾经是重要的鱼贩销售方式,如今还偶有见到。图片来源:《厦门老照片》

 

 

在这两种文化之外,如今的海洋文化、渔业文化在沙坡尾被刻意放大也并非没有在地依据,只不过这种放大显然建基于对“本土性”的追求。在公民自我意识逐渐上涨的时候,对于“本土性”的呼唤就会愈发的显现,而且这种本土性往往并非是地方本就具有的文化特质,而是通过与外界的对比、总结,并不断放大、强化、凝固的文化符号,这早已是在世界范围内得到印证的一种共性。正如文丘里等人在《向拉斯维加斯学习》中表达的那样:本土建筑的定义并不是建筑物的实体,而是空间里的文字与视觉沟通元素,即传统建筑本身就是符号,这种符号实现并强调了传达与沟通。为了强化这种传达和沟通,建筑空间需要利用各种表达要素引人注目,并增强“地方感”。如层叠的招牌、细节,和其他与人沟通的空间设置,让平常的街景变得统一而充满乐趣和标识性;这种统一感不必非要来自较正统的、以形式化重复的建筑语言。沙坡尾避风坞沿线的旧有建筑不尽相同,甚至在早些时期被认为杂乱无章,如今已成为沙坡尾的代表。这种视觉沟通,将进一步成为厦门文化身份的一大元素。“杂乱”以及自发的改造,或许就是沙坡尾的特色本身,即便当前的某些改造“粗糙”到无法达到中产人士的审美标准。

这一理发店最早是由国有企业的配套理发店改制而来,几乎与中国改革开放的历史同龄,是大学路上历史最长的一批店面之一。店址在2018年12月新的店铺招租竞拍中被其他店主竞得,为保留这一老店,甚至牵动了街道、区政府的关注。现理发店已停业。摄影:崔国

 

 

 

 

思路杂沓

 

希望沙坡尾变得更好实际上是一种共识,只不过这个“好”的标准不尽相同。在文化学者眼里,沙坡尾需要保留真正活态的文化,渔船、渔业、渔民都与之息息相关,回归才是正途,至少是之一;在营造方国源文化眼里,潮流文化、当代艺术和青年是激活这个老旧地区的引擎;在街道管理方眼里,民计民生与党建是不容置疑的首要工作,综合居民意见并让他们得到实实在在的实惠,显得更加迫切;而在商家眼里,强有力的产业治理,导入高净值人群,实现不落俗套的旅游发展,避免游客泛滥,“活下去”以及“更好地活下去”则是生死攸关的议题;建筑及规划专家则认为,沿袭自然更迭的自我自由发展,本身就是一种高效的方式……不难发现,传统文化保育、青年文化植入、党建治理、产业治理、市场自由发展,这五种不同侧重的思路在沙坡尾角力,用各自理解的方式在引导区域的发展。五个方向同时用力,分裂乃至矛盾在所难免。

 

商集团仍然保留了一些对当地社区而言重要的基础配套,农贸市场就是其中之一。摄影:崔国

 

 

 

根据街道办公室工作人员的回忆,早先这些公房承担了不少民生业态,如理发、杂货、五金、粮油等,在那个公共配套尚不完善的时代,这也是国企在对外出租公房时应考虑的因素之一。不过,如今商业日趋发达,大量的民生服务已经可以通过正常的市场机制提供,因此对像夏商这类国企的考核标准也集中到了“合规”上来。于是,在大学路经营了30年、曾经在多部厦门影像资料中出现(包含金砖峰会期间宣传片)的理发店、杂货店,在2018年的最后几天,也都因没有获得新的租期竞标,而最终歇业。甚至有一说,大学路的骑楼杂货铺是饱含一代人集体记忆的游戏——“街头霸王”的取景地。尽管这种传言尚难辨真假,不过其中传递出的,无外乎是对大学路上几十年老店价值的认同。这些价值不仅被文化学者关注,也同样被沙坡尾工作坊及街道管理方注意。在张世标看来,这些老店前后30多年历史,几乎与新中国改革开放的历史同步,是厦门改革开放、市场经济发展的见证,更是城市商业文化的重要组成,值得给予特殊政策、方法留存。不过,就像前文提到的那样,因为所有权、使用权、管理权的错位,几经斡旋仍无济于事。

 

需要说明的是,夏商集团只是一个缩影,如今的沙坡尾的土地、房屋产权仍归属夏商、土总、街道、个人……等诸多类型主体。

 

蜂巢山路上一处居民活动广场,白天总是聚满了来自周围的老居民。此活动空间,是厦港街道在居民调查基础上进行的社区空间改造工程之一。与此相关的工程还包括街巷美化、社区历史照片展览等。摄影:崔国

 

 

具体而言,沙坡尾面临的更应该被称之为是一个“社群场域”。这其中包含了几个重要涵义:

 

第一,人群关系。场域的核心概念本身就源自社会学,对应到沙坡尾,即传达出这一区域对于原有的各类人群、人际网络、社会关系等的关注,这也是在调查走访之中所有人都在强调的首要议题。无论是对原住民“疍民”的去留讨论,还是对经营店主、社区政府、公益组织、外来游客,乃至地方开发企业的话题,始终都在强调各种旧有的和新的人群网络关系以及作用力。

 

第二,文化。社群场域作用于集体之后,表现出来的是一种集体的共识,在更大的层面上展现为地方文化。而这也是所谓的沙坡尾传统文化的由来。当然现在也有不少“外来者”试图把潮流文化、街头文化、艺术创作文化……植入到这一区域。

 

第三,空间。人群以及其承载的文化,在空间上集聚并最终塑造了某一具体地理空间的特质。这在不同的领域被表述为“创意场域”“文化场域”等,也间或被人们称为“氛围”。这种场域空间特质由人群、文化、空间要素(如建筑、尺度、色彩)等构成,并反向作用于这三者。这其中,空间作为最直观的要素而被外界感知,进而传播。沙坡尾同样如此。

 

 

 

场域的力量

 

社群场域为何重要,或许首先在于它的迷人。

 

临近午夜,一个身穿橘色大号卫衣的年轻男生推门探头进到笔者小坐的店里,四下张望了一下。匀称面庞上的黑框眼镜泛着光,他是店主Dave的日语班同学。说是同学,但年纪估计相差20岁不止。没有任何预兆的,甚至没有微信提前联络,就是在他演出结束经过,顺道探访一番,希望“偶遇”一般的打个招呼的样子。

 

△除了巡着网络推荐前来“打卡”的年轻男女,只要天气好的时候,沙坡尾就“变身”成为婚纱摄影的免费取景基地。摄影:崔国

 

 

罗马的归罗马,尘埃的归尘埃。《乡愁影像计划》2014年8月开始发稿,于2017年9月停更;《思考沙坡尾》于2017年4月停更;《沙坡尾旅游攻略》于2016年4月停更……一切好似尘埃落定,然而生活在当地的居民和“行动者”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调查走访里,猛然间你会以为自己身处一个摄影棚。游人到这里以拍照为主,甚至不会走进任何一个店面,只在店门口小心翼翼又略带肆意地拍摄之后便离去。每家店总是只有稀稀拉拉的人消费。在胖胖啤酒马的一个小时,竟始终只我一人落座。店主们似早就习以为常,任凭那些年轻的游客们猎奇,略带恐惧但又不断探试最佳拍照站位。当然,最直接的表现还是婚纱摄影师那一股股“姿势指导”的音浪飘荡在空中。

感谢诸多专家和朋友对此观察研究的帮助(排名不分先后):余龙发、陈朝远、吴越、徐浩辰、孔咸鱼、CRID、NJ、桃子、Dave;啊昕、尤迅、宋泱、吴伟;王绍森、李郇、陈永明;苏华明、张世标;蒋亦凡;朱弋宇;陈芳、乔智超。

 

 

 

* 参考资料

[1]夏商官网显示,其业务涵盖农产品、商业零售、旅游、物产物流、贸易、地产等领域,以“致力民生,创造价值”为使命,发挥着“菜篮子”、“米袋子”等基础民生物资的国有流通主渠道作用。

 

 

 

研究团队 /《城市中国》研究中心

策划 / 崔国

文 / 崔国

新媒体编辑 / 唐菲

设计 / 林记工作室

沙坡尾议题的核心特征就是复杂。盘根错节,纷然杂陈。相信每一个对沙坡尾稍作了解的人都必有同感。

 

 

 

产权繁复

 

这一地区至少包含了自有产权并自用、个人产权出租、国源文化收储出租或改造、街道公房等。此外,更加普遍的情况是遗留的公有产权房。称之为“遗留”,是源于历史上这一区域的渔业公司等企业,拥有在地的大量公房。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后的国企改革中,多家企业的公房逐渐整合到厦门夏商集团有限公司(简称:夏商[1])名下。然而作为厦门市级直管的十大国有企业集团之一的夏商集团,直接受厦门市国资委管理,居民、街道管委会乃至区级政府,是本地使用者和管理者,负有区域发展的责任,但都对夏商拥有的大量房产没有任何发言权。夏商对沙坡尾的发展不负有任何责任,加之在沙坡尾留存的物业仅是它旗下23家子公司业务中的极小一部分,因此,直接的表现就是夏商按照“合乎规范”的办事原则,将所有可出租物业在上一家租期界满后,一股脑发布到网络上进行公开招标,价高者得。匿名竞拍,房租陡升,只是迟早的事。

厦门轻工集团利用原星鲨鱼肝油厂办公楼改建成“沙坡尾吃堡”,主打一站式厦漳泉特色餐食,于2017年底开业。坊间传言其定位是“以旅行团游客,大巴车集中为主”。笔者到访几天,游客寥寥。大众点评网上对此地的中差评留言中,“没人”一词高频出现。摄影:崔国

 

 

 

思路、主体、产权的不同并非不可解,城市规划、城市设计在这其中可以作为重要的参考准绳发挥作用,但现场调查发现,沙坡尾地区至今没有统一的可供参考的具体规划。

 

在包括厦门规划委员会官网等渠道上可查阅的资料当中,厦港片区做过多轮官方空间规划,包含《厦港片区建筑色彩控制规划导则》(2009)、《厦港片区改造规划检讨》(2009)、《厦港沙坡尾特色街区项目策划》(2010)、《厦港片区建筑高度控制规划》(2011)、《厦港片区(03-13)控制性详细规划大纲阶段》(2012)、《厦港旧城更新项目策划及规划实施策略研究》(2013)。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在2015年,厦港同鼓浪屿、中山路、集美学村、同安旧城一起,被划定为厦门五处历史文化街区,并制定了《厦港历史文化街区保护规划》(2015)。这一规划在2016年的“十三五”城市建设专项规划中也被作为行动纲领存在。不过在调查中获知,目前针对沙坡尾地区的详细规划并未出台。

 

 

 

社群作为一种突破口

 

从城市科学的层面讨论,这一区域以及面临的变化,首先可以归为“文化治理”,而文化治理就天然地包含着政治经济的语境。若从空间上审视,则更符合“城市更新”的范畴,在规划的专业领域里被称之为存量规划。不过,根据国内外学界、实践领域的最新理解,存量与增量相比,其目标说到底,就是存量资本收益最大化,这就天然的具有了资本的属性。因此无论从哪个角度解读,沙坡尾的发展都绝非一个纯粹的空间抑或文化、生活方式问题。

在并不大的沙坡尾,居民、艺术青年、极限运动客、游客、店主……仍聚合在自己的族群中,又间或跳跃到其他“圈子”。原有的社群关系其实仍在延续,但变化从未间断。图为2018年末艺术西区live house中的一场表演,多组爱好音乐的学生、自由创作人,甚至还有一个小学生,在这里登台表演。摄影:崔国

 

 

 

“城市为邂逅创造了可能”,这是都市的魅力,不过长久的都市生活让我们忘记了社区的另外一种可能——偶然造访。拥有近 60 年城市规划经验的艾伦·雅各布斯(Allan B. Jacobs)将他一位好友的突然且美好的造访经历记录在了《美好城市》(The Good City: Reflections and Imaginations)中,并大加赞赏:偶然路过顺便拜访,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来看看好朋友,闲聊一阵。这完全出乎意料……这才是社区的真正意义所在……这是很普遍的相互了解的方法。实际上,类似的呼声并不少。人们一边在抱怨城市的人情冷漠,赞美乡间邻里的守望相助;一边加强了防护装备,对社区邻里的事务无动于衷。这种矛盾的状态不单纯是因为个体的素质,亦是在相当程度上受环境的暗示,即社区没有给人们提供适宜停留和邂逅的机会与空间,也没有正视城市与乡村生活的区别。不是人们不愿意朋友到访,而是现代人的隐私需求和秩序感远甚于过往,再沿用农业社会的方式和标准来要求时下偶有客人造访的方式并不实际。不过,沙坡尾在今天仍然具有这种难能可贵的社群及场域。对这种场域的魅力和价值的推崇,在被奉为经典的《创意阶层的崛起》(The Rise of Creative Class)一书中描绘的淋漓尽致,尽管这种场域的形成仍显得神秘,但Richard Florida在书中将其作为创意经济发展的核心要素,大加赞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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